【大洪水與諾亞方舟】
每年夏天暑期檔上映的電影里,總有一兩部會延續那個經久不息的主題:主人公們藏身一艘大船上,逃避一場浩浩蕩蕩的洪水,仿佛這場大水也能給這個夏天帶來一股清涼。這類故事已經不僅限于真實存在的“洪水”,逐漸上升到人類本身難逃的浩劫,于是這艘名叫“方舟”的大船,也逐漸擺脫了大木船的形象,變成了巨型航母,乃至宇宙飛船(當然,從人類樸素的認知角度,“飛船”也是一種船),拯救人類于狂瀾。這些電影選擇在暑期檔上映,還有一種巧合,每年7-8月間的確是北半球受季風影響地區的雨季,山區上游暴雨,就會在下游釀成一場洪水。
(資料圖:電影《2012》中的洪水場面)
不過,說到這個“洪水”主題和演繹版本,我們無疑會想到,所有“大洪水”神話中最著名的那個——《圣經•創世紀》中“諾亞方舟”的版本。
這個故事的大意是,上帝造了很多男人和女人,他(她)們交配繁衍后,生出了許許多多的人類后代。但耶和華“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,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”,就打算造一場浩大的洪水,“將所有的人和走獸,并昆蟲,以及空中的飛鳥,都從地上滅除。”但耶和華又覺得諾亞是個義人,就決定通知諾亞,可以帶上妻子和三個兒子以及兒媳,造一條大船——這條大船就叫“方舟”——帶上世界上每樣動物各一對,躲到船上。
諾亞就照著上帝的意思開始造船。船造好后,諾亞一家帶著成群結對的動物登上大船,“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,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。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”。洪水泛濫在地上四十天,“水勢在地上極其浩大,天下的高山都淹沒了……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動物,就是飛鳥、牲畜、走獸,和爬在地上的昆蟲,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。”
直到一百五十天后,洪水消退了,方舟停在亞拉臘山上。諾亞放出鴿子,各自帶回橄欖葉子,證明水已經退了——這就是后來“橄欖枝”代表和平的典故。
諾亞與他的家人走出方舟,感謝上帝。上帝與諾亞立約:“凡從方舟里出來的活物……我與你們立約,凡有血肉的,不再被洪水滅絕,也不再有洪水毀壞地了。”從此,走出方舟的諾亞的三個兒子閃、含和雅弗就成了人類的祖先。今天用“閃米特人”來指代猶太人,就是從這里出來的。
故事講完了。(要提一句,我引用的版本是中國基督教協會、三自愛國會1988年刊印的串珠本。)這個大洪水神話如此神奇,留下洪水、方舟,以及飛禽走獸這些人們易于理解的具體形象,使之在《創世紀》故事中脫穎而出,成為超過“上帝造人”的經典情節,也成為了今天眾多影視故事和人物形象的靈感源頭。
【大洪水難題】
大洪水真的發生過嗎?諾亞方舟停靠的亞拉臘高山在哪里?這艘巨舸竟有多大排水量,能容納世間生物?成為后來者不斷探索的問題。為了尋找洪水發生以及方舟留下的遺跡,19世紀的探險家們四處尋訪,時不時還有旅行家爆出驚人發現,聲稱在某某高山找到方舟遺物,但經過證實,不過是人們想象中仿佛船型的巨石而已。盡管如此,這些對《圣經》遺跡的尋訪,畢竟構成了19世紀現代考古學萌芽的諸多源頭之一。
正當一次次科學考察否定了各地發現的洪水遺跡,19世紀民俗研究者們收集的世界各地民族的神話卻發現,“大洪水”傳說驚人地存在于世界幾乎每個地區。民俗學家弗雷澤就提到,從古代巴比倫到古印度,以及東南亞一帶的世界起源神話中,都廣泛存在著“大洪水”傳說,甚至非洲、南美洲都能找到。(中國古代也有“大禹治水”傳說,被認為是“大洪水”的一個變體,但是和《創世紀》的版本又不太像,我們等下再說。)而且這些洪水神話似乎還出奇地相似,都和《創世紀》中的內容差不多:上天為了懲罰人類,降下洪水,只留下一對心地善良的男女,繁衍出世上的人類。
不僅如此,20世紀考古學家對伊朗和伊拉克交界處,兩河流域蘇美爾文化遺址的考古發掘——蘇美爾文化是世界四大古代文明中,最古老的兩河文明的源頭——挖出了大量泥板文獻,這批泥板中所寫的文字稱作“楔形文字”。泥板上記錄了大量蘇美爾人流傳的史詩神話,其中一篇泥板殘片就提到:眾神之一讓一位國王躲進一條船中,逃避眾神向人間降下的洪水。類似的故事不僅出現在蘇美爾史詩當中,還能在它的繼承者亞述、巴比倫文化中找到。
這些證據證明,《創世紀》中記錄下來的“大洪水”神話并不是猶太文化的首創,它還有一個更加悠久的源頭。然而,這一發現并沒有動搖信徒對“諾亞方舟”的信心(從更古老文獻來看,因為《創世紀》可能只是沿襲了古代神話中已有的說法,而不是真實發生的歷史,因此,諾亞一家也不過是古代猶太祭司改編古老傳說的虛構人物)。恰好相反,這樣的考古證據反而令信徒們大感興奮,覺得洪水神話古已有之。這些考古發現加上各地民俗傳說方面的資料給《創世紀》的信仰者提供了信心,篤信世界上真的存在過一個洪水頻發,人為魚鱉的時代;那些“諾亞方舟”留下的痕跡不是沒有,只是還未被人發現。
【關于平等主義的隱喻】
“大洪水”故事的真偽放在考古學家那里,要得出令人信服的證據還很難,因為考古學只能檢驗已發現的證據,至于“還未被人發現”的“證據”便無從辯駁。再加上,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民間傳說,難不成都串通一氣。不過人類學家倒是有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。
我們比較一下世界各地的“大洪水”神話會發現,包括中國苗族版的大洪水故事中,“洪水過后,兩兄妹抱著葫蘆幸存,最后兄妹成婚,繁育人類”的情節,和《圣經•創世紀》都有兩個共同點。第一點,在這之前并非沒有人類,只不過之前那些“人在地上罪惡很大”,所以上天降下洪水,蕩滌人間。嚴格意義上說,這不是一個純粹的“創世”時刻,而是一個“重啟”過程。第二點,從蘇美爾神話等早期版本可以看到,這個神話的重點并不在于“方舟”和其中的乘客(比如苗族神話中,連華麗的大船都不需要,一個葫蘆就可以了),而在于洪水的過程,“水勢在地上極其浩大,天下的高山都淹沒了……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。”我們可以把這個特點歸納一下,就是萬物皆空,而留給幸存者的也是“一貧如洗”。
從這兩個特征來看,透過“大洪水”神話的表面,其背后存在一個隱喻:人們心中其實渴望上天來一場浩大的“洪水”,消除有“罪”之人;通過洪水沖刷掉所有財富差距,回到人人赤貧而平等的狀態。這個觀點可以從《舊約》出現時代的社會狀況獲得證實:接受羅馬帝國的征發和授權,兼有社區首領和帝國代理人身份的猶太教祭司們,就成為普通以色列人眼中斂取財富的“罪人”,而耶穌本人就因為訴諸一種“平等主義”的追求,而成為人類史上最著名的犧牲者。那么,當他通過“諾亞方舟”故事向信徒傳遞的某種觀念,就不是真實的“洪水”或“大船”,而是和后來基督教中(比如但丁《神曲》所描繪)“富人下地獄,窮人上天堂”教義相仿的另一種表述——罪惡的人被洪水沖走,善良的窮人被方舟拯救,開始了新生。
基于這樣一個觀點,我們再看世界各地都普遍存在的“大洪水”神話就會明白,并不是世界上那么多地方,都真的不約而同地發生過巨大的洪水,而是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具有“平等主義”的追求。當人們在某個時期經歷財富分配不均的情況時,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重新分配的方式,而其中最激進也最極端的一種想象就莫過于:來一場無比浩大的洪水,把有錢的沒錢的都打成一片,從頭來過。比如,那首《念奴嬌•昆侖》中就是這樣寫的,“飛起玉龍三百萬,攪得周天寒徹;夏日消溶,江河橫溢,人或為魚鱉……”這同樣是一種“大洪水”想象的當代例證。
至于“富人”是不是真的來之不義,當然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。總之,令人有些遺憾的是,我們證明了萬千信徒心中的“大洪水”并沒有真的發生過,這僅僅是人們內心想要打破“不平等”現狀的隱喻表達,只是《創世紀》的佚名作者用過于寫實的手法,描繪了諾亞一家和他們的“方舟”,以至于后來兩千年來的人們把這種喻體當作了本體,徒然增添了許多悲喜。
最后,說句題外話,中國古代也有“大禹治水”,源自《尸子》對《尚書•呂刑》的聯想,其中提到“河出孟門之上,名曰洪水,大禹疏通,謂之孟門”。這里說的是,古時黃河經過一個地名為“洪水”的渡口,后來改名為孟門,人家只是名字叫“洪水”啦,至于后來怎么就被戰國時的儒生搞成一個“高大全”的故事,則是另一套隱喻體系的功勞了。可以確信的一點是,這和閃米特文化中的“大洪水”神話一樣,都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