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下這些話,是我長期以來如鯁在喉卻又發自肺腑的話。我也可以把這篇文字視作對我的孩子的一封信(只是他永遠也不會看到),對我父親的一封信,對那些勸我生孩子的好心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朋友們的一封信。我知道,討論生孩子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,但這又是一件不得不嚴肅對待與理性討論的事情。理性或許是僭妄的,但唯獨因此,才能讓我們看到生命的本質與意義。
意義這個詞本身也是模糊不清的,對意義的回答,需要理性的思辨與論證。然而,只有理性才能使這種回答成為可能,除非你認為對生命意義的追求并不是人類的必要。我常常在想一個場景,假如我的孩子在某個時刻突然抬頭問我:你為什么要生我?這個場景讓我極其恐懼,因為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可以讓她信服的理由。我也問過許多朋友,有沒有向父母追問過這個問題。答案是五花八門的,但沒有一個理由可以讓我信服。
比如說:因為別人都生了,所以我也生了。因為你爺爺要我生,所以我生了。因為我想帶你看看這個世界的美好,所以我生了你。因為我愛你的爸爸(媽媽),所以我生了你(往往還會美化為你是爸媽愛情的結晶)。因為避孕失效,所以生了你。因為你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。諸如此類的。有沒有一個父母會告訴孩子,因為我恐懼于生活與生命的虛無與孤獨,所以生了你?因為我和你媽媽的婚姻發生了巨大的危機,你是我們的和平使者?換句話說,生孩子是因為我們(不,你們)需要她,需要她為你們做很多的事情。
許多在朋友圈曬孩子的朋友,認為孩子就是他們生命以及生活的意義,是他們的全部。然而,如果我們按照這樣一種邏輯推論下去的話,結論是非常荒謬的。如果你生活的意義不在于你自己的生活,而在于別人(你的孩子)的生活,那么怎樣才能使孩子的生活有意義呢?答案是,她的孩子。但孩子的孩子的生活的意義呢?答案是,她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。請問這是在愚公移山嗎?子子孫孫無窮匱也?
自從避孕套及避孕藥被發明以后,性欲被單獨的分立出來,不再作為上帝對繁衍行為的一種獎賞。那么繁衍本身就不必是一種不被控制的行為,從而進入人類理性可以觸達的領域。這個時候,我們就必須要考慮繁衍本身的目的是什么。如果不能解決(至少是要理性思考)這個問題,那么為什么要讓另一個無辜的人來承擔你的所有的功利的目的?
在我以為,大多數人乃是為了一個糟糕的原因才要了孩子,比如避孕藥失敗或者是算錯了日期。或者,殘酷一點說,是為了緩解自身的孤獨、焦慮與不確定感。也有的父母告訴我,因為孩子,他們看見了幸福。可是,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身上呢?她為什么要承擔你如此沉重而艱難的使命?她欠你的嗎?又或者,你需要在某個人身上建立你的絕對權威嗎?你是需要王位繼承人嗎?還是僅僅只是孩子會給你帶來一種不朽的感覺,沒有在這個世間白白經過?
柏拉圖的《會飲篇》里有一段著名的對話,狄奧提瑪對蘇格拉底說:可朽的人具有不朽的性質,就是靠著孕育與生殖。生殖是一個可朽的人通往永恒和不朽的最便捷的途徑。我很同意這段話。人何以不朽,何以證明自己曾經存在于天地之間宇宙之內?中國古代士大夫發明了“三不朽”,正是對于“不朽”的渴望與解決方案。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,如果要找生命的意義,無疑生個孩子是最偷懶的做法。可是,你確定你真的要以偷懶的態度面對你只有一次的生命嗎?
生孩子是人生所能做的最大的決定之一,因為這個決定與生死相關。如果不知生死為何物,如何以一個輕率的態度為這個世界增加一個生命?她是那么無辜,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主宰的權力。你真的認為這個世界很美好嗎?從而要拉另外一個人來體會這樣的美好?或者說,你拉一個人來體會生命的虛無與焦慮,讓她承受生死的煎熬?你是在搞傳銷嗎?個么你去賣安利好伐?
生與死是相輔相成的,沒有生,便沒有死。沒有生命的存在,也就沒有對死亡的恐懼。從我對佛教的理解而言,既然大家都想超脫六道輪回,干脆就不要讓生命進入輪回。我去年秋天在無錫跟我的師父乘性師父討論過這個問題。他認為,如果這個生命是必須要來到這個世界的,她會以任何方式找到你——比如你現在左腿這個良性腫瘤。我問他說,為什么她要必須來到這個世界呢?她也可以去別的世界呀。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需要她,或者她需要這個世界。
我目睹過生命的脆弱,我也體會過我的生命的脆弱。2008年的10月5日晚上,朋友寄養在我家的小母貓安瑞秋生了四個孩子,那晚我在一個朋友家喝酒,等我到家時她已經生了。其中一只純白色的小貓因為胎衣沒有被舔開窒息而死。我托著它冰冷的尸體,想象他如果活著該是有多招人疼。剩下的三只小貓則因為初秋的寒冷奄奄一息。當然后來他們都很愉快地在房間自由而快樂的成長,只是他們太過弱小,我把家里所有的縫隙都堵起來,甚至睡覺我都不敢翻身,擔心壓到了他們。我用最貴的針管趴在地上給他們喂奶,我用最好的紙巾給他們擦拭嘔吐物。他們是我捧在掌心的寶貝,但隨時可能會化掉。
由此我想到了孩子。這個世界有太多不確定的危險在等著他們。一場從天而降的車禍,一個闖進幼兒園的持刀的瘋子,一個酒后駕車的醉鬼,一個性變態者,一個傻逼老師,一個苛刻的老板,一個不靠譜的戀人,一個一場不知道的在天際線上奔襲而來的海嘯,一場睡夢中的地震,等等,想到這些,我就覺得生命是隨時可以終結的。雖然生命就是不斷走向死亡的過程,可是我們誰也不希望這個過程太快不是嗎?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只叫做“沈佺期”的小白貓,到底有沒有感受過這個世界,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秒。
如果化解或者抵抗這種脆弱?進一步說,抵抗這種脆弱帶來的焦慮與虛無?人類的孤獨是永恒的,它以時間的刻度與時間同在,而我們在時間面前就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,甚至不朽也是荒誕和不必要的,除了時間,沒有什么能夠永垂不朽。那么漫長而繁冗的一生,包括其間的虛無、恐懼、焦慮要怎樣才能抵擋?人的有限與軟弱自身能否超越?又是為了什么超越?這些問題都不好回答,但有一點可以確定,孤獨是永恒的,需要你自身去化解,而不是依賴外界的人或事。戀人以及孩子,最多只是你緩解這種孤獨的麻醉藥。求求你,你要無聊找幾個人打麻將好嗎?
接下來說另一個問題,你決定要一個孩子的時候,你能否承受她的不美好?比如,她有先天性的不可完全治愈的疾病,她并沒有按照你的期待成為你喜歡的那種孩子,又或者她是你不喜歡的同性戀者,或者她是一個放蕩而墮落的人?你喜歡的,只是你期待的那一面。如果她自己不喜歡自己,討厭自己的生命呢?你如何給她一個交代呢?你確定只是因為是你的孩子你就會無條件喜歡嗎?你喜歡孩子為什么沒有十個八個的接著生?
你要孩子只是因為你的需要。這種需要沒有什么道德或者價值上的不妥,只是你把你的生命的意義交付給了另一個人,你喜歡這樣當然無可厚非,只是你不要勸別人生孩子。同理,我也不會勸別人不要生。好幾年前,我們幾個上海的朋友成立了一個丁克黨,后來他們都可恥地叛黨了。他們還會給我不厭其煩講述其間的幸福,可是,任何孤立的個例都不能得出生孩子比不生孩子要好。更好的生活是每個人自己定義的,與他人無關。
假如人生的豐富性與可能性足夠緩解一個人對生命的焦慮,對不確定性的不安,那么他可以不用做任何那些在普通人看來“必須”要做的事情。人生沒有什么“必須”要做的事情。也許你覺得這些話不過是理性的僭妄與小布爾喬亞無病呻吟的矯情,那也隨便。生活只有一種,那就是自己的生活,而非“他人的生活”。你自己的生命注定要結束,無須害怕,無須懦弱,無須彌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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